阿拉伯民主化的迷思
最近數周,國際新聞的焦點落在北非小國突尼西亞,統治該國長達23年的總統本.阿里,因被指縱容其家族和政府官員貪污舞弊,在群眾運動的壓力下流亡沙地阿拉伯,由臨時政府接掌政權,但政局仍未有回穩跡象,傳媒和學術界亦廣泛討論突國革命會否成為阿拉伯世界全面民主化的導火索。筆者多年前曾遊歷該國,對當地揉合地中海不同文明留下深刻印象,及後亦持續留意阿拉伯地區的政治發展,在此淺談己見。
(藍色小鎮西迪布賽伊德:跟希臘愛琴海小島城鎮極為相似,可見地中海文化之間的相互影響。)
廣義的阿拉伯地區包含中東和北非各國,族群結構簡單,語言文化(阿拉伯)和宗教(伊斯蘭)背景相近,雖然部分國內有為數不少的基督徒人口,但影響力有限,因而政局相對穩定,總括來說,不像其他發展中國家般時常出現族群傾軋,政府更迭頻繁的情況。這些國家按政治制度大致可分為共和與王權兩大類,首先談談前者。這些「阿拉伯共和」的共同特徵,是石油產量不足以支撐經濟,需要開拓其他產業,跟外部世界的接觸較為頻繁。以突尼西亞為例,本身是石油淨進口國,政府致力發展製造業和旅遊等產業,經濟穩定增長,曾被評為非洲最具競爭力的國家。她的國際化程度甚高,這裡非指一般跟發達國家(特別是美國)的社會經濟聯繫,突國的國際化,主要是對其前宗主國法國和阿拉伯世界而言。筆者當年抵達突國首都的突尼斯-迦太基國際機場時,從各式指示標記,到入境申報表,俱以法語和阿拉伯語書寫,作為最普遍的國際語言-英語,則完全欠奉(現在或許已經不同),這除了突顯該國跟兩語文化圈的深厚淵源,同時反映在政治制度和文化價值觀。
(突尼西亞國父布爾吉巴的靈寢:布爾吉巴是突尼西亞的開國總統,統治長達三十年,於1987年政變被本.阿里推翻下台。)
包括突國在內的「阿拉伯共和」,政治體制大多以法國為師,採半總統制,分設總統和內閣總理,各自根據憲法行使職權。雖然如此,在實際運作上,阿拉伯世界的部落酋長式管治傳統根深柢固,不論是民選還是經由非正常途徑(例如軍事政變)上台的總統,往往能強勢領導,長期連任,變相實行終身制,甚至父子相傳,形成世襲「皇朝」。這種統治模式,沒有像極權國家般嚴密的黨國機器,能牢固掌控社會的各個部分;亦非擁有龐大社經資源,能扮演支配者的角色;政權的合法性,很大程度上跟國內社經情況掛鈎,在邁向經濟全球化的今天,正不斷受到來自環球金融動盪和通訊革命(互聯網、流動通訊)的衝擊,是次突國的「茉莉花革命」,正是上述外部環境因素結合本地政治(貪污腐敗)和社會(廣泛失業,經濟低迷)問題的綜合影響。這股要求變革之風,亦迅速擴散至同質性較高的鄰國,如阿爾及利亞、埃及、也門等,人們普遍認為是該等國家邁向全面民主的先聲。
(海上帝國迦太基遺址:曾經稱雄地中海的迦太基,被羅馬徹底消滅,現在只能憑柱樑上的圖案識別。)
然而,這種期望能否實現,有三個因素不容忽視:其一,從威權統治過渡至全面民主是漫長的過程,執政者須致力建立健全的體制,以確保社會經濟的有序發展,然而,這些國家的總體經濟較受外來因素影響,一旦經濟出現波動,影響就業和民生,新生政權可能因經驗不足而未能有效應對,加之舊勢力的既得利益盤根錯節,難以即時被撼動,種種因素將導致政局不穩,令民眾對民主進程失去信心;其二,這些國家形式上實行共和體制,然而,阿拉伯部落酋長式的管治傳統深植政治文化之中,除了受外來文化影響的精英,社會大眾普遍寄望英明領袖的出現,而非依托制度的革新和鞏固,這種觀念短期內仍難以完全轉化,窒礙公民社會的形成和發展;其三,阿拉伯地區被視為恐怖主義的來源,以美國為首的國際反恐集團,為防極端勢力在政治轉型期中抬頭,甚至通過選舉執政,極有可能介入這些國家的內政,扶植保守勢力奪權,致使民主進程中斷。
(伊利捷古城內的古羅馬競技場:繼迦太基後,突尼西亞為羅馬帝國長期統治。)
接著談談實行王權統治的阿拉伯國家。這類國家集中於波斯灣地區,如沙地阿拉伯、阿聯酋、卡塔爾、巴林、科威特等,大多由國王直接管治。由於坐擁豐富的石油蘊藏,國王將「油元」通過各種渠道,以不同方式分配予民眾,如配給土地和房屋,提供一條龍式免費教育,以至直接發放補貼金,有學者(如Jill Crystal)將這形容為「新型家長式資源分配」(neo-patrimonial allocation of resources)。這種統治模式,旨在通過巨額資源分配,籠絡民眾令其安於現狀,將可能出現的政治改革訴求消弭於無形;其缺點是建基於統治者的個人決定,有很大的隨意性和不確定性,而石油開採亦始終有枯竭的一天。
(伊利捷競技場內的走廊:有羅馬鬥獸場的影子,仿如置身電影猛龍過江的場景。)
因此,這些國家近年積極發展經濟,而跟工業化的傳統發展模式不同的是,她們採取跨越式的發展路徑,把焦點放在金融和豪華旅遊等高端服務行業,同時將「油元」注入本國的主權基金,四出併購海外資產,加快資本累積的速度和規模。這些國家的人口不多,縱使經歷金融海嘯,她們的經濟實力仍足以支撐這種資源分配和管治模式,讓本國人民同富起來,團結於統治圈的外圍,雇用外勞負擔工作,坐享其成。再者,基於石油供應、反恐、圍堵伊朗等地緣政治考量,西方國家(主要是美國)對這些國家的專制統治採取縱容態度,因而她們能安然渡過歷次民主化風潮。相對於前者,這類國家的轉型壓力相應較低,只要偶爾將體制稍作微調便可,實現民主化的目標依然遙遠。
(伊斯蘭第四聖城開羅安的奧克巴大清真寺:每當清真寺的鐘聲響起,城內和四周的居民會齊集禱告。)
縱觀現代歷史,民主進程能一直前進而基本沒有中斷或倒退的,只有英國、瑞士和美國等寥寥數國,先進國家如法國、德國和義大利,亦分別經歷帝制復辟或法西斯極權的擺盪。後進國家的民主發展跟西方相比,更存有不少差異,不能簡單套用傳統「工業化>中產階段崛起>民主化」的分析框架,必須結合各國和所屬地區的各種因素,才能做出全面的分析和評估。
上述的兩分法旨在籠統概括實行不同政治體制的阿拉伯國家,分析她們在民主化進程中所面臨的制約因素,並非涵蓋全部,例如實行「革命專政」的利比亞,軍事兼併西撒哈拉的王國摩洛哥,仍處於美國監護的伊拉克等。無論是「阿拉伯共和」,還是王權專制,這些國家的統治者們均試圖效法「發展型國家」(developmental state)的威權統治模式,通過強大而有效率的國家機器指導和協調產業和市場發展,實現快速而穩定的經濟增長,以維持統治的合法性,只是由於文化背景的不同,以及自身經濟條件的差異,這種模仿的成效並不顯著。筆者以為,缺乏「油元」的「阿拉伯共和」,她們面對國內外要求變革的壓力相對較大,即便如此,前述種種因素將繼續制約她們的民主進程,後續發展仍有待觀察,不宜過分樂觀。
自上文發表以來,反對獨裁統治的訴求已漫延至其他阿拉伯國家,最新的情況是埃及總統穆巴拉克在強大民意的壓力下,宣佈不再於九月的總統大選角逐連任,鄰國約旦國王亦罷免首相和解散國會以安排重選,觀乎局勢最不穩定的國家,俱是欠缺「油元」和實施威權管治,面對經濟低迷加上政府腐敗等原因,令「茉莉花革命」之火得以迅速擴散。與此同時,這些國家的局勢變化,有兩個因素不容忽視,一是美國的取向,二是國內激進原教旨主義勢力,倘若後者乘勢而起,前者如何因應,將牽動反恐、阿以關係和能源政治等議題,然而,可以肯定的是,由美國在阿拉伯地區的霸權已然被撼動,地緣政治格局與國際金融秩序的重組,將一起成為未來數年國際關係的焦點。
1相對而這,摩洛哥,阿爾及利亞及利比亞三國尚未有異樣。敘利亞亞薩德家族仍是大權在握。又為何會如此?革命未有向西發展,或推翻皇朝,或掀動整個北非,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發生革命或急急需要回應潛在革命的國家都有兩個共通點,就是政府相對親美,但同時因為資源相對缺乏而需要向世界開放。因此,如何更有效掌握及操控情報成為他們能否維持下去的關鍵。
另外,當大家都將互聯網的影響放到天般高的時候,大家亦忽略了國內激進勢力的組織方法及能力。伯齊兄去過突尼西亞,或者看過電影「油激暗戰」的人其實應該有觀察到,其實埃及,突尼西亞,甚或摩洛哥都沒有很好,或是不可能建立到,的社會福利網。在教育,醫療及福利缺乏的情況之下,青年人或以劏遊客,或以行乞去討生活。如果出現突發事故,政府根本沒有保障,所以他們視清真寺為重要的避難所或福利局,情況有如香港六十年代香港教會在貧民區的滲透一樣。這給予國內伊斯蘭復興主義者(即大家所言的激進份子)一個很好的基會招收新血。而且復興主義者利用清真寺進行教育及組織新力軍進行工作。閒時為地區福利網絡,「戰時」則是重要的情報網絡。
再者,各地的城市規劃都分為新城區及舊城區,新城區大道縱橫,容易結集群眾。舊城一有城牆保護,二來小道羊腸,犬牙交錯,容易逃竄。即使軍警鎮壓,欲行六四之事,亦比北京難上百倍。再加上軍中亦有不少貧苦出身,同情示威者的亦為數不少。此亦是軍方遲遲不作鎮壓的原因之一。先天的地理因素,幫助革命不少。故除了伯齊兄所言整個小亞細亞在政,經大格局變化之外。國內的政策方針轉向,新政府會否重新認識「恐怖慈善組織」並改打組織戰而鞏固政權。這亦是喜歡微觀的人值得去觀察的。
2小龍君所言甚是,阿拉伯世界的社會和人文結構有其共同特性,而筆者前文主要分析在此共性下,為何各國出現不同發展,例如小龍君提到為何摩洛哥、阿爾及利亞、利比亞、敘利亞尚未波及,實情是當突國群眾運動初起,此等國家也有反對人士和應,只是各有其比較「高明」的應對之法,首先,摩國雖然君主有很大的行政權力,但自九八年已實行民主改革,政府更曾實現政黨輪替,經濟相對來說尚算穩健,因而在此次風潮並未受到太大影響;阿國自九十年代起漸次施行民主改革,國內政黨林立,當然人權問題時有關注,但輿論相對開放,因此今次雖然有數次示威,但尚並未形成大規模運動,然而,其自內戰後的族群和派系鬥爭仍是主要矛盾,加上經濟不如鄰國,政局仍存在變數;利國是阿拉伯世界的獨特案例,雖然強人卡達菲長期在位,但其體制屬革命性質,政權具有組織和穩固,並非單純個人獨裁,甚至有點中共的影子,而其石油收入不低,對平衡階級利益有一定作用,此外,雖然卡氏已與美英和解,但相對埃及等親美立場低調,其在國內仍以西方抗衡者的形象現身,跟激進派系和群眾的關係不致於對立,亦幫助其穩住局勢;最後是敘國,亞薩德家族一方面以反西方和建立地方領袖地位(控制黎巴嫩和資助反以色列武裝等)取得激進派系歡心,另方面其經濟雖然面臨不少問題,且由政府和大家族控制大企業,但不如埃國穆氏和突國本阿里的家族般大規模腐敗,其體系仍算健全,亦懂得適時派糖籠絡民心,是次風潮一起,隨即宣布提高補貼額度,可見其手段;反而要留意的是約旦和巴林的動向,約旦是另一親美政權,且與以色列鄰接,是次國王雖然派糖和改組政府,但仍面對一定規模的反對力量,其政局發展將對區內形勢有一定影響;而巴林是典型人口稀少的阿拉伯富國,以油元來鞏固政權是主要手段,近日國內在野勢力突然冒起,是內部情況使然,還是受外部勢力影響,尚需研究,而倘若能成功逼使王室放權,將對海灣諸王權構成巨大壓力,值得持續觀察;至於伊朗和也門,由於已有廣泛報導和分析,在此不贅。
3自昨日留言,中東局勢又有重大發展,利比亞爆發大規模示威,企圖逼使最高領袖卡達菲下台,由於利國的黨政軍體制被視為是中東諸國中最穩固的,而其經濟亦較之鄰國為健全,故是次反對浪潮能否撼動現體系,將對其他實行強勢管治模式的政權如中共和委奈瑞拉等帶來啟示。
4自伯齊兄再回應以來,不只利比亞,就連一向反美的內賈德內閣亦被響應北非「中東波」所波及。要求推翻獨裁體制及回應國內腐敗問題。伊朗雖被外間詬病為一政教合一之國家。但其反美的姿態,石油為其帶來的鉅額的財富都算是穩定國內的重要因素。而且在外部看來(一再強調這一點,皆因老子沒有波斯朋友),伊朗政府尚算廉潔,其實國內有甚麼不穩因素?究竟是抽水抽出禍還是美國特工因勢利導式去煽動今次示威?如果是後者,其實目標除了是伊朗之外,其打擊面更是對準某「崛起中國家」。至於原因就請諸位查查地圖及閱卷近日歐陸各大報,都有詳盡解釋。
其實如此的趨勢,掀動的已經不再是中東及北非諸國,是時候就連中亞突厥裔諸國的情況都需要注視。自顏色革命之後,新的親西方政府在中亞急速腐化,舊的親俄及中政府更對國內反對派絕不手軟。究竟這些國家的民眾究竟會如何回應這次的政治變動,或他們對這些教友有何意見,都是非常有趣的話題。
現在尚未看到有回應的國家 — 沙地,阿聯酋,阿曼,卡塔爾。全都是親美獨裁鉅富。
5小龍君談到伊朗的最新發展。伊朗的政治體制其實頗為民主,政府組織健全,主要矛盾並非在於政府(指總統及以下的各級行政機構)和人民之間,而在於肇始於伊斯蘭革命的最上層建築(即對憲法和國家大政有解釋甚至否決權的大教長和教士團等)和日益多元化的社會之間。總統在體制內並非國家元首(Head of State)只是政府首腦(Head of Government),以內賈德為首的民選政府,跟最上層建築亦有不少矛盾,是次針對內賈德的示威,不論是內部自發還是外部煽動,基於挑戰宗教權力仍為一大禁忌,不得不技術性將焦點投射在他身上而已。其實,伊朗的政治和經濟體系頗為成熟,官僚系統有一定的組織和效率,政黨和選舉亦運作得甚為暢順,跟穆氏和本氏等既個人獨裁又貪污腐敗的統治,不可同日而語,一旦能改革破除最上層建築的宗教影響,要成為鞏固的民主國家並非難事,當然宗教勢力的既得利益不會輕言交出權力,故而後續發展仍有待觀察。
至於海灣諸王權,雖然巴林以流血鎮壓收場,在野黨國會議員集體辭職,但其人口較少(只有一百二十多萬),國王仍牢固掌握國家機器,在野勢力不算強大,今次成為海灣地區的首個民主戰場,主要是國王的「油元派糖」不及鄰國闊綽,未來關鍵在於國王能否針對貧富差距和失業等問題推出有效政策,以及能否整合遜尼和什葉兩大宗派及其代理政黨,如能迅速妥善處理,應可暫且舒緩局面。
總括而言,人口相對較少的油國如卡塔爾、科威特和阿聯酋等,由於民眾普遍生活富足,它們所面對的民主化壓力仍然相對輕微。反而沙地阿拉伯的動向最惹人關注。沙國為區內王權統治之首,作為區內第一產油國,雖然坐擁龐大「油元」資源,但由於人口眾多(二千五百多萬),各種社會問題如失業情況長年存在,今次在野勢力曾試圖策劃群眾運動,可見其不滿。往後會否大規模發展,端看幾個因素:一,作為第一聖城麥加所在,宗教勢力向來深具影響,以至可左右國王的繼任人選,加之宗派林立,當中較激進者可能乘機打破派系間的平衡,以貫徹教義為號召,發動支持者抗爭,從而擴大本身教派影響力;二,沙國王室家族龐大,旁支眾多,王子數量多如繁星,不單控制政府部門和出任各地方首長,更掌握主要經濟命脈,甚至遠支宗室亦能借王室頭銜,在地方上呼風喚雨,以致於整個政經體系,王室和國家利益混為一談,廣泛的貪污腐敗令政治和官僚體系失效,全靠「油元」支撐,倘若有任何風吹草動,令「恐怖平衡」被打破,使民眾從「可接受/忍受」的狀態轉向不滿和抗爭,內部隨時出現連鎖反應,其結果未可知;三,沙國是美國在區內的頭號盟友和主要油源,美國多年來對沙國的高壓統治和人權狀況置諸不理,一旦沙國王權鬆動,在民主進程中極端力量抬頭,美國基於自身利益,可能會暗地扶植像伊拉克現政權和伊斯蘭長老會般的代理人為之抗衡,政局將無可避免長期處於動盪狀態。
無論如何,如筆者前文提及,阿拉伯部落酋長式的管治傳統深植中東諸國的政治文化,各國長期處於強人獨裁或王權統治,政府和官僚體系普遍貪腐,法治和產權觀念薄弱,政黨和選舉不成熟,公民社會欠奉,區內宗教勢力亟欲奉行神權統治,面面種種不利民主化的因素,推翻強權統治只是「大破」,民主進程隨時會出現中斷甚至倒退,要邁向全面鞏固的民主體系(「大立」),將是充滿變數,漫漫長路。
6